子。
有人把脸盆洗干净,到伙房打了四五斤饭和一小盆清水茄子,捎回来一棵葱和两瓣野蒜、一小块姜,我说还缺盐,就又有人跑去拿来一块,捣碎在纸上放着。
脚卵远远地来了,手里抓着一个黑木盒子。我问:“脚卵,可有酱油膏?”脚卵迟疑了一下,返身回去。我又大叫:“有醋精拿点儿来!”
蛇肉到了时间,端进屋里,掀开锅,一大团蒸气冒出来,大家并不缩头,慢慢看清了,都叫一声好。两大条蛇肉亮晶晶地盘在碗里,粉粉地冒蒸气。我嗖的一下将碗端出来,吹吹手指,说:“开始准备胃液吧!”王一生也挤过来看,问:“整着怎么吃?”我说:“蛇肉碰不得铁,碰铁就腥,所以不切,用筷子撕着蘸料吃。”我又将切好的茄块儿放进锅里蒸。
脚卵来了,用纸包了一小块儿酱油膏,又用一张小纸包了几颗白色的小粒儿,我问是什么,脚卵说:“这是草酸,去污用的,不过可以代替醋。我没有醋精,酱油膏也没有了,就这一点点。”我说:“凑合了。”脚卵把盒子放在床上,打开,原来是一副棋,乌木做的棋子,暗暗的发亮。字用刀刻出来,笔划很细,却是篆字,用金丝银丝嵌了,古色古香。棋盘是一幅绢,中间亦是篆字:楚河汉界。大家凑过去看,脚卵就很得意,说:“这是古董,明朝的,很值钱。我来的时候,我父亲给我的。以前和你们下棋,用不到这么好的棋。今天王一生来嘛,我们好好下。”王一生大约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精彩的棋具,很小心地摸,又紧一紧手脸。
我将酱油膏和草酸冲好水,把葱末、姜末和蒜末投进去,叫声:“吃起来!”大家就乒乒乓乓地盛饭,伸筷撕那蛇肉蘸料,刚入嘴嚼,纷纷嚷鲜。
我问王一生是不是有些像蟹肉,王一生一边儿嚼着,一边儿说:“我没吃过螃蟹,不知道。”脚卵伸过头去问:“你没有吃过螃蟹?怎么会呢?”王一生也不答话,只顾吃。脚卵就放下碗筷,说:“年年中秋节,我父亲就约一些名人到家里来,吃螃蟹,下棋,品酒,作诗。都是些很高雅的人,诗做得很好的,还要互相写在扇子上。这些扇子过多少年也是很值钱的。”大家并不理会他,只顾吃。脚卵眼看蛇肉渐少,也急忙捏起筷子来,不再说什么。
不一刻,蛇肉吃完,只剩两副蛇骨在碗里。我又把蒸熟的茄块儿端上来,放小许蒜和盐拌了。再将锅里热水倒掉,续上新水,把蛇骨放进去熬汤。大家喘一口气,接着伸筷,不一刻,茄子也吃净。我便把汤端上来,蛇骨已经煮散,在锅底刷拉刷拉地响。这里屋外常有一二处小丛的野茴香,我就拔来几棵,揪在汤里,立刻屋里异香扑鼻。大家这时饭已吃净,纷纷舀了汤在碗里,热热的小口呷,不似刚才紧张,话也多起来了。
脚卵抹一抹头发,说:“蛮好,蛮好的。”就拿出一支烟,先让了王一生,又自己叼了一支,烟包正待放回衣袋里,想了想,便放在小饭桌上,摆一摆手说:“今天吃的,都是山珍,海味是吃不到了。我家里常吃海味的,非常讲究,据我父亲讲,我爷爷在时,专雇一个老太婆,整天就是从燕窝里拔脏东西。燕窝这种东西,是海鸟叼来小鱼小虾,用口水粘起来的,所以里面各种脏东西多得很,要很细心地一点一点清理,一天也就能搞清一个,再用小火慢慢地蒸。每天吃一点,对身体非常好。”王一生听呆了,问:“一个人每天就专门是管做燕窝的?好家伙!自己买来鱼虾,熬在一起,不等于燕窝吗?”脚卵微微一笑,说:“要不怎么燕窝贵呢?第一,这燕窝长在海中峭壁上,要拼命去挖。第二,这海鸟的口水是很珍贵的东西,是温补的。因此,舍命,费工时,又是补品,能吃燕窝,也是说明家里有钱和有身份。”大家就说这燕窝一定非常好吃。脚卵又微微一笑,说:“我吃过的,很腥。”大家就感叹了,说费这么多钱,吃一口腥,太划不来。
天黑下来,早升在半空的月亮渐渐亮了。我点起油灯,立刻四壁都是人影子。脚卵就说:“王一生,我们来下一盘?”王一生大概还没有从燕窝里醒过来,听见脚卵问,只微微点一点头。脚卵出去了。王一生奇怪了,问:“嗯?”大家笑而不答。一会儿,脚卵又来了,穿得笔挺,身后随来许多人,进屋都看看王一生。脚卵慢慢摆好棋,问:“你先走?”王一生说:“你吧。”大家就上上下下围了看。
走出十多步,王一生有些不安,但也只是暗暗捻一下手指。走过三十几步,王一生很快地说:“重摆吧。”大家奇怪,看看王一生,又看看脚卵,不知是谁赢了。脚卵微微一笑,说:“一赢不算胜。”就伸手抽一颗烟点上。王一生没有表情,默默地把棋重新码好。两人又走。又走到十多步,脚卵半天不动,直到把一根烟吸完,又走了几步,脚卵慢慢地说:“再来一盘。”大家又奇怪是谁赢了,纷纷问。王一生很快地将棋码成一个方堆,看看脚卵问:“走盲棋?”脚卵沉吟了一下,点点头。两人就口述棋步。好几个人摸摸头,摸摸脖子,说下得好没意思,不知谁是赢家。就有几个人离开走出去,把油灯带得一明一暗。
我觉出有点儿冷,就问王一生:“你不穿点儿衣裳?”王一生没有理我。我感到没有意思,就坐在床里,看大家也是一会儿看看脚卵,一会儿看看王一生,像是瞧从来没有见过的两个怪物。油灯下,王一生抱了双膝,锁骨后陷下两个深窝,盯着油灯,时不时拍一下身上的蚊虫。脚卵两条长腿抵在胸口,一只大手将整个儿脸遮了,另一只大手飞快地将指头捏来弄去。说了许久,脚卵放下手,很快地笑一笑,说:“我乱了,记不得。”就又摆了棋再下。不久,脚卵抬起头,看着王一生说:“天下是你的。”抽出一支烟给王一生,又说:“你的棋是跟谁学的?”王一生也看着脚卵,说:“跟天下人。”脚卵说:“蛮好,蛮好,你的棋蛮好。”大家看出是谁赢了,都高兴松动起来,盯着王一生看。
脚卵把手搓来搓去,说:“我们这里没有会下棋的人,我的棋路生了。今天碰到你,蛮高兴的,我们做个朋友。”王一生说:“将来有机会,一定见见你父亲。”脚卵很高兴,说:“那好,好极了,有机会一定去见见他。我不过是玩玩棋。”停了一会儿,又说:“你参加地区的比赛,没有问题。”王一生问:“什么比赛?”脚卵说:“咱们地区,要组织一个运动会,其中有棋类。地区管文教的书记我认得,他早年在我们市里,与我父亲认识。我到农场来,我父亲给他带过信,请他照顾。我找过他,他说我不如打篮球。我怎么会打篮球呢?那是很野蛮的运动,要伤身体的。这次运动会,他来信告诉我,让我争取参加农场的棋类队到地区比赛,赢了,调动自然好说。你棋下到这个地步,参加农场队,不成问题。你回你们场,去报名就可以了。将来总场选拔,肯定会有你。”王一生很高兴,起来把衣裳穿上,显得更瘦。大家又聊了很久。
将近午夜,大家都散去,只剩下宿舍里同住的四个人与王一生、脚卵。脚卵站起来,说:“我去拿些东西来吃。”大家都很兴奋,等着他。一会儿,脚卵弯腰进来,把东西放在床上,摆出六颗巧克力,半袋麦乳精,纸包的一斤精白挂面。巧克力大家都一口咽了,来回舔着嘴唇。麦乳精冲成稀稀的六碗,喝得满屋喉咙响。王一生笑嘻嘻地说:“世界上还有这种东西?苦甜苦甜的。”我又把火升起来,开了锅,把面下了,说:“可惜没有调料。”脚卵说:“我还有酱油膏。”我说:“你不是只有一小块儿了吗?”脚卵不好意思地说:“咳,今天不容易,王一生来了,我再贡献一些。”就又拿了来。
大家吃了,纷纷点起烟,打 上一页 [1] [2] [3] [4] [5] [6] [7] [8] [9] [10] 下一页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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